保潔阿姨的故事

公司所在的寫字樓有25層高，15層以上，向西眺望，即可看到滾滾長江。

然而我司在二樓。

這是一棟物業比較完善的辦公樓。樓下的保安，守崗指揮停車，盡職盡責；前臺服務人員，隨時守著蘋果電腦，進電梯幫你刷卡，下雨天主動提供塑料袋裝雨傘。

只是讓我印象最深的，卻是保潔人員。外人是不易察覺的，但對于寫字樓內公司職員而言，那是每周都在重復上演的日常。

辦公樓的布局很簡單，每層都是一條筆直的樓道，中間位置是多副電梯，電梯一側是茶水間，提供所謂的純凈水；再往里探去，即是洗手間。

初來公司上班，還是五月的初夏，陽光燦爛，但彼時我的心情并不輕松。從北方到南方，一個人轉戰陌生城市，四月份入職的第一家公司，實踐證明，跟我八字不合，萬分痛苦。兩個月折騰下來，我早已疲憊不堪。

可想而知，我是帶著怎樣的心情重新上班的。

第一天，我提前到公司樓下，時間還早，我決定到周圍轉一轉，看看中午可以去哪里吃飯。還沒走出兩步，一回頭，老板從背后冒出，于是尷尬地打了聲招呼。

第一天上班，我送出的第一聲問候給了老板。

上樓進辦公室，從電梯剛出來，一聲“早上好”迎面而來，還沒來得及辨明，步履匆匆中我只是機械地回了句“早上好”。

第一天上班，我收到的第一份問候，來自保潔阿姨。

在此后的日子里，每天八點多到公司，總會聽到那位保潔阿姨的問候。前幾個月，我都是“被問候”。而且我發現，不只是對我，幾乎對所有人，那位保潔阿姨都會主動問候。

時間久了，打了太多照面，總被人家問好，也覺得不好意思，偶爾，也會主動還個禮。

事實上，我得承認，上班并不總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，而每天都能收到一份問候，分量雖有限，但也的確讓人在很多個堅硬的日子里多了一絲暖意。

另一個事實也很清楚，這位保潔阿姨并不是“招人喜歡”的類型，甚至，一開始我還會主動保持距離，不愿有任何交集。

她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，身材矮胖，總讓我想到某些宮廷劇里的老嬤嬤，plus加胖版。第一印象絕不會有“和藹慈祥”的感覺。

然而正是她，每天早上會熱情地跟每一個遇見的白領職員問聲好。

隔壁有家旅游公司，多是年齡較長的成員，每天早上照例洗漱茶杯，擠一塊的時候大叔大媽們偶爾還排個隊，整個樓道里洋溢著一派歡樂喜慶的家長里短。可能因為都是南京人的緣故，那位保潔阿姨和大媽們，經常會嘮起南京話。

雖然我不怎么能聽懂南京話，但也不難發現，都市里的人們偶爾說起方言的時候，似乎總能天然地消除不少距離。

但也僅此而已。

洗完茶杯的大媽們，彼此隨聲攀談著，自信滿滿地扭回辦公室；

拖完地板的保潔阿姨，也不會說聲“再見”，只是折回水池旁繼續涮拖把；

有一次辦公室輪到我值日，我拿著一把夾著拖布的拖把去水池，心想就剩一間地面沒拖，涮一次拖把就可以了。我剛剛涮好拖把要走，被保潔阿姨攔住了，她說，“小伙子，你這涮好的拖把擰一擰，不然這樣提出去一路都會滴水，外面樓道我剛剛拖干凈，你把它擰干好不好？”

其實那個拖把并不怎么吸水，拖布只有薄薄的一片，而我就想用那么一點點水，所以才懶得提桶過來接水。我的預期是即便這樣把拖把提回辦公室，路上也滴不了多少水。

但那天，保潔阿姨較真了，可能因為她們領導檢查會給她壓力，更有可能，是她本身就嚴謹一些，因為我一回想，還真的沒有見過樓道里出現過滴水的樣子。這種情況當然發生過，不少人會和我一樣為了省事就這么操作，但還來不及發現，就被保潔阿姨處理了事故現場，而已。

于是，我在水池邊，又使勁擠了一番。萬萬沒想到，還是不過保潔阿姨的法眼。

她覺得我還是沒擰干，于是直接上手，把拖把頭部位的夾布卸了下來，然后像擰毛巾一樣擰干。好家伙，這可是一滴水都出不來了。

我內心掩面而泣，你說要擠水，我從80%給你擠到50%，不滿意；我擠到30%心想行了吧，我畢竟是要拖地啊，不是掃地；天了嚕，竟然只給我留了5%的水分。

我不得不承認，這位保潔阿姨對待她的工作的嚴謹，遠遠超過了我對待自己電腦前的工作。

她其實也看出來，我并不想動手擰拖布，的確是，我不想弄臟手。于是，她很自然的，過來教我怎么拆卸這個拖把，順便擰了拖布。

全程只有“請求”，沒有任何責備或抱怨。

“小伙子，請求你把拖把擰干一些，免得在樓道里滴水，好不好？”

與此類似，每天早上很多人會直接將泡著各種茶葉的水，直接倒在洗水池里，常常堵塞泄水管。然而，在洗水池旁邊，地面上就放著一個專門收納茶水嘖的水桶。只是需要彎一下腰，很多人就不愿意在那里倒了。

于是，每天早上洗杯高峰期，那位保潔阿姨，會在水池邊，一遍遍提醒每一位洗杯子的人，茶水可以倒哪里，純凈水可以去哪里接……每一次提醒，都是以“謝謝”結尾。

給人添麻煩，是一件很麻煩的事。

我在想，那位保潔阿姨，何以如此寬容，何以如此耐心？

事實上，我們很多人不愿意戳破真相，什么真相？

那就是，保潔其實是一份常常會被人看低、也常常會帶來屈辱的工作。

別扯道德的幌子欺騙自己！

請問，當你內急難耐時，沖進某一隔間，卻發現上一位并沒有沖洗。此時，你想不想把那個人當場打一頓？？

這種我十分拒絕的時刻，是我日常生活里，最具有惡意和攻擊性的時候。我會戾氣上身，青筋暴頭，忍不住想用拳頭泄憤！

然而，這種于我而言的黑暗時刻，卻是保潔阿姨工作里的日常。

所以，我很理解，為什么我們現實中見到的大多數保潔人員，他們冷峻又自卑。

一方面他們不得不承受本就卑微的工作，以及這份工作所能見到的不堪，尤其是，制造這些“不堪”的人，可能是在光鮮亮麗的辦公室里儀表堂堂的你和我，或者位高權重的精英大咖。

在光鮮與不堪之間，就很容易滋生戾氣。

另一方面，他們的冷峻，是最后的保護傘。如果可以有選擇的話，但事實是，在這個城市，他們沒有能力和資源做出其他選擇，他們也沒有智識和機會跳出這樣的選擇。這才是無奈之處，自卑之源。

現實就是現實，沒有段子那么歡樂。不是每個公司都能碰到家里有礦閑著鬧心的保潔大媽，出來干活就想跟人嘮嘮嗑，甚至見到喜歡的公司融資困難仗義出手撒金幣。

這個段子能如此盛傳，不就是現實里“保潔”如此卑微的最好例證嗎？

這樣一審視，我司這位保潔阿姨，絕非等閑之輩。

阿姨家里有礦沒礦我不清楚，只是對于工作的認真，就足以讓我汗顏。

更別提面對種種麻煩和不堪，她始終一如既往的耐心與平和。

得具備多么強大的心理素質，心里得有多大的花園，才能每天都給遇見的人送出祝福和笑臉？

答案我并不知道。

只是，她讓我再一次相信，人間是值得的。